7
我苦涩一笑。
没想到自己掩盖了这么多年的真相,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公之于众了。
而向含谣知道,我没有什么前女友,有的只是第一且唯一一个她。
坐在桌子后的人自从得知这个消息就仿佛丢失了灵魂,啪嗒一声,手中被子砸落在地破碎。
许久才疯了一般将那厚厚一叠资料甩飞:
“不可能!他那种薄情寡义的人怎么可能会死,竟然还捐献心脏,你们这是从哪编来的!”
“重新找……全都滚出去给我重新找!”
几个男人面面相觑,其中一个脚步犹豫着又上前送来一只U盘:
“老板,这是电子版的捐赠协议,还有姜胤生前在医院的监控录像,我们都拷过来了。”
经他一提,我才想起自己那段痛苦岁月。
和向含谣分手后我萎靡不振,一瞬间丧失了所有生机,每天唯一重复的事情就是吃药和画画。
一笔笔,一张张,画的全是她。
我不知疲倦,不分昼夜,只有这样才能忘却生理上的疼痛。
一直坚持到我死去。
显然向含谣从视频画面里也看到了画中的她自己。
她又点开那张捐赠协议,签名处是我亲自落笔,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。
冷血无情的人在看到这些后突然泪如雨下,掌心缓缓覆上自己的胸口:
“这是……你的心跳?这就是你拼了命赶我走的理由?”
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……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偏偏瞒着我!”
要我怎么告诉她呢?
让她为我痛苦,还是拒绝捐赠,陪我去死?
她的未来光明,但已注定不会再有我的陪伴。
8
仿佛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她头上,向含谣失魂落魄拎着包冲向医院,大概是去找我爸妈求证了。
她跌跌撞撞找到病房,隔着窗户看到我爸正费力地用左手喂青青喝粥。
青青那张脸上一条长长的缝合伤狰狞可怖,每次喝粥都会牵扯到伤口,疼得她龇牙咧嘴。
而另一边,我妈坐在轮椅上安安静静,下身的裤管却是空荡荡的。
这一切,全是出自向含谣的手笔。
她失去了当时所有的盛气凌人,站在房门外泣不成声,犹豫着不敢推门。
直到护士前来换药,所有人才发现她的存在。
我妈见到她瞬间情绪激动,一碗热粥“砰”一声砸上她额角。
浓稠的液体裹满她的脸与头发,狼狈至极。
「你还来干什么,你还嫌害得我们一家人不够惨是不是!」
面对我妈的声嘶力竭,向含谣站在门口手足无措,泪水遍布全脸只顾着喃喃道歉,甚至连靠近都不敢:
「不是的……不是的……阿姨,我是来问当初姜胤的事……」
向含谣卑躬屈膝的态度完全不同于先前那个嚣张跋扈的人,我爸见状将我妈重新安抚好,自己带着向含谣离开了病房。
不过短短几天,我爸的身子更佝偻了,不到五十岁的人几乎满头白发,皱纹横生。
他看了眼身侧的人,捡了兜里最干净的一张纸递过去,小小举动竟惹得向含谣痛哭流涕:
「对不起叔叔,我当初真的不知道姜胤的事!我恨他当初那么狠心欺负我,丢下我,我完全没想到,他是为了救我……」
其实我和向含谣算半个青梅竹马。
她九岁的时候被我妈捡回家,那时的她瘦的跟只小猫一样,内向又封闭。
我妈还在想是什么人狠心将这么漂亮的小丫头丢掉,后来一体检才发现,她有心脏病,天生的。
除非心脏移植,否则这病一辈子跟着她,不定时就会有生命危险。
她的到来让我们一家人都欣喜,也时刻注意着她的安危。
养她的那么长时间,她是全家最受宠的小姑娘。
甚至情窦初开的年纪,我和向含谣彼此之间的别扭和暧昧父母都看在眼里。
两个人先后找我谈话,明白我是真心喜欢她,而不是随意敷衍才放下心。
我以为日子会永远这么幸福地过下去。
可天不遂人愿,在我最好的年华,我被诊断出肺癌,没多少活路了。
就在那一刻,我不畏惧死亡,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好可惜,没办法再看到向含谣继续长大是什么样子。
我想自己反正是死路一条,就和爸妈商量着在死后把心脏捐给她。
我明白她根本不可能心安理得接受,所以才狠下心将她伤得体无完肤。
家门前,我把向含谣的行李箱一脚踹出门:
「从今天开始,咱俩分手,滚出我家。」
向含谣愣愣,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恐惧,颤抖着来拉我的手:
「姜胤,你怎么了……心情不好吗?还是我做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?」
「你没做错什么,但我只要看到你就不高兴。如果非得要个理由的话,那就是不喜欢了,腻了。」
我尽量让自己看到她的眼泪时无动于衷,可身体的反应还是诚实告诉我,我在心痛。
「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,比你漂亮也比你身材好,更重要的是……她很健康。」
「向含谣,我爸妈对你好是因为他们善良,不好意思捡了你又把你扔出去。但我不是,你不会真以为我会娶个不一定哪天就死了的残疾吧?」
我到现在都记得她当时充满伤痛的眼神。
她没想到,最保护她最爱她的人,竟然成了最肆无忌惮伤害她的人。
可她依然不信,哭着求我不要分手,直到我对她做尽那些丧心病狂的事,她才渐渐停止了哭泣。
最后,一声不吭提着行李走了。
事后,我拜托她的老师以学校的名义私下里给了她一笔奖学金,那是我所有的积蓄。
也是我对她所有的希望与爱。
9
我爸原原本本将所有的事都给向含谣讲了一遍。
包括我离开她后还时不时地偷偷去看她,也包括我每晚痛到失眠时,都是靠念着她的名字入睡。
我爸长叹口气:
「他让我们瞒着你的,但你既然知道了,就不如知道得全面一点。」
「谣谣,我们一家人,没有愧对过你。当初姜胤的做法是太极端,却也不至于让你忘了这么多年的相处,报复到这种地步吧!」
「青青还是个初中生,你让她以后的路怎么走!」
向含谣骤然陷入无尽的自责中,将脸埋进臂弯里放声哭嚎。
我爸没再理她,毅然决然略过她转身回屋:
「我们当初造孽把你捡回来,这是我们的报应。以后你别再来了,我们都不想看到你。」
「不要……叔叔,求你!你至少告诉我姜胤的墓碑在哪里好不好!」
她丝毫不顾及形象,跪在地上拖着我爸的腿不肯让他走。
我爸也是铁了心不想再和向含谣产生任何联系,大声呼唤保镖和护士把她拖走。
众目睽睽之下,她涕泗横流,头发乱糟糟的被几人拖拽着赶出住院部。
有人围在她身边对她指指点点,她却恍若未闻,只顾埋头痛哭。
原本光鲜亮丽的都市丽人此时疯子一般瘫坐在门口,实在令人唏嘘。
我心情复杂,对她这样的下场没有半分痛快。
我一边恨她,一边又不忍看她这么颓废。
又呆坐了一会儿,向含谣才擦擦眼泪起身离开。
她回了家,林声依然如往常一般在等她。
只是今天她实在邋遢,让林声见到时都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。
「你这是……怎么了?」
向含谣流泪,随后一头扎进林声的怀里:
「林声……我只有你了,你告诉我,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?」
被她紧密拥着的人始终沉默,而我看得清楚,林声现在的表情嫌恶至极。
她厌恶不再是一个女强人的向含谣,厌恶一切与她形象不符的事物。
可饶是这样,却还要硬着头皮应答:
「是。我不会离开你,会永远爱你的。」
当晚,向含谣趴在林声的怀里入眠,睡梦中却反反复复在叫我的名字。
我不懂,大概这是有钱人新的恋爱方式,心理上怀念着一个,生理上继续爱着另一个。
显然林声也听到了向含谣的声音。
他蹙眉,仔仔细细辨认一番后将名字记了下来。
「姜胤?哪来的勇气跟我抢这个位置?」
「敢和我抢钱的人,全都得死……」
10
第二天一早,向含谣是被一阵炒菜声响吵醒的。
她狐疑起床,见到厨房里那个背影时突然冲下楼:
「姜胤?!」
被叫到的人僵硬转头,露出那张与我七分像的脸:
「谣谣,我是林声……」
他表情尴尬,面对向含谣的抱歉也没有缓解半分,只是将唇紧紧抿成一条线。
「对不起啊……我,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做饭的,就认错了……」
「是啊,我刻意为你学了做饭,结果你竟然对着我喊出了其他男人的名字。」
林声一句都不肯多让,看来是心情确实受到影响。
向含谣也自知理亏,干脆住口不再出声,只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抚摸颈间。
自从得知我去世的消息她就将那块玉牌重新挂在了脖子上,有时光摸着牌子就能枯坐一下午,谁叫都听不见。
这么明显的变化自然被林声看在眼里,他委托了许多人去查我的消息。
但他到底没有向含谣手眼通天,查了多次得出的消息也不过是,我是多年前陪伴在他老板身边的前男友。
「前男友?一个合格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了一样,又出来挡我的路干什么!」
林声愤愤摔碎了手中玻璃杯,以往向含谣听到声响都会第一时间跑出来询问他有没有受伤。
可今天,什么安慰都没有,片刻后她才急急忙忙冲出来,方向却是向着门口。
「林声,我去趟医院,今晚可能不回来,不用等我了。」
向含谣甚至等不到他的回答就匆忙关门,她走得太急,没来得及看到林声那道阴毒的目光,也丝毫没注意到后视镜里那辆始终与她保持距离的黑色轿车。
我跟着向含谣进到医院,隔一道门看到医护人员正在竭力抢救母亲。
她呼吸微弱,几乎看不到胸口的起伏,无数管子连接着她,试图把她从阎王那里抢回来。
向含谣情绪激动,随便抓来一个护士问话:
「好端端的怎么会病危呢!我不是给他们都交了钱,用最好的药和医生吗!」
「病人始终郁郁寡欢,早前就出现了轻生的念头。医生和药物至多能起到一个辅助作用,最大的决定因素还得是她自己。」
护士的话让向含谣再度陷入痛苦中,所有事情都是因她而起,是她害了他们一家人的幸福。
我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,一转身竟看到了藏在暗处的林声。
他的目光时不时朝这边打探,许久才转身离开,向着另一个方向去了。
自从母亲病危昏迷,向含谣就自请来照顾她。
起初父亲并不同意,不是心疼向含谣,而是知道我妈如果醒来见到她,一定会再次受刺激。
可他拗不过这个女人,向含谣跪在他面前,哭喊着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。
他被逼无奈,只好允许她每天都来探望照顾。
晚间,向含谣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,刚推开门就见满屋子布置得粉嫩浪漫。
林声身穿西装站在一堆气球和花瓣中间,笑盈盈看着她。
大概是真的喜欢,又或者是氛围加持,向含谣猜到了他的想法却还是慢慢走向他。
烛光下,林声掏出戒指单膝跪地:
「谣谣,嫁给我吧,我们等这一天都已经等很久了。」
向含谣眼中有泪闪过,她慢慢伸出手,在林声惊喜的目光中犹豫片刻,随后「啪」一声扣下绒盒。
「抱歉……林声,我,我不能答应你。今天太累了,我们改天再讨论这件事吧。」
她头也不回跨过那些气球回到卧室,徒留一个人留在客厅面对这场精心的布置。
林声双拳紧攥,两臂用力到颤抖也无法抵消心中的恨意。
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和设计,因为我这么一个前男友前功尽弃。
11
那天以后,向含谣依然每天都往医院跑,但与林声之间仿佛多了一道无形又尴尬的屏障。
她早出晚归,似是刻意在躲着对方,就等他率先捅破那层窗户纸。
而向含谣这几天在医院的付出,我家人都看在眼里。
我妈恢复清醒后虽然还是不太待见向含谣,但已经远没有先前那么排斥。
她到底心里还是挂念着这个养了好多年的孩子,这也是她儿子宁可承受一切痛苦也要救下来的小姑娘。
一切好像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,直到那天,林声突然造访。
他是趁着向含谣不在的空档才敢来的。
病房里的人一见到这张酷似我的脸,瞬间泪如雨下。
我爸年纪大了,看不清具体,自然而然把他当成了我,步伐蹒跚过去抱他:
「姜胤?是我的儿吗?这是姜胤啊……」
林声怎么说也是跟在向含谣身边很多年的人,早就习惯了人上人的奢侈生活,从心眼里看不起下一个阶级的普通人。
他蹙眉躲开,反手一推就将这个年过半百的人推坐到地上去:
「你脑子有病吧,谁是你儿子?」
随即,又将目光放回到病床上的女人身上:
「你是……姜胤的妈妈?怪不得能教出来那种小三儿子,原来你自己就是用这种无赖的方法。」
「怎么样,装病拖着谣谣公司家庭都不管,天天跑前跑后来照顾你,心里很有成就感吧?」
「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,谣谣不久之后就会和我结婚,不管是你们三个残废,还是你们那个儿子,都没机会再接近她。」
「你们要是还识相,就自己滚,别把事情闹得太难看。」
我妈本来就身体不好,如今被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一气,脸色瞬间又憋到酱紫,喘不过气。
青青最年轻气盛,怎么可能容忍他人无缘无故的辱骂,翻身下床要将人推搡出去,不想反被他一巴掌扇倒。
这一掌用了十足的力气,青青还未痊愈的伤口在重力下重新撕裂,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淌一地。
「丑八怪……长成这个样子也敢碰我,谁教你的?」
「你们不用跟我装,我可没有谣谣那么善良,能为一家子骗子掏心掏肺。我的话说得够直白,希望你们能听懂,要是听不懂,就别怪我把你们扔出去自生自灭!」
原本我父母还觉得林声长得像我,可现在那张脸狰狞可怖,哪里有半分自己儿子的影子。
我妈躺在床上一口气上不来,一时气急再度昏死过去,林声竟还堵在门口不准父亲和青青出去找医生。
好在事情闹出的声响过大,吸引来周边医护人员,也引起了茶水间向含谣的注意。
她跌跌撞撞跑回病房,一进门就见到旁边的林声和病床上正在急救的母亲。
「你做了什么……我好不容易才帮她稳定下来的情绪,你又对她说了什么!」
向含谣声嘶力竭把林声扯出门,后者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还有心情和她嘻嘻哈哈。
「我这不是来帮你解决麻烦吗?一了百了。」
「啪」一声,一道重重的巴掌落在林声脸上。
向含谣身体是止不住的颤抖,眼神若能杀人,早已经将眼前的人碎尸万段。
「你是个什么东西,敢替我做决定,还敢伤害姜胤的父母?」
「你以为你自己神通广大,轻易就能得到我的喜欢是不是?实话告诉你,要不是因为你长得像姜胤,我根本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。」
「你这种靠我养着的,竟然还有资格去瞧不起别人?林声,你别太可笑了。」
突如其来的真相砸得林声身子一个踉跄,他双眼冒火,自嘲般笑笑:
「所以……你最近都对我心不在焉,其实是旧情复燃了?」
向含谣摇头,继续出言讽刺:
「不是,姜胤早就死了,也正是因为他死了,我才发现他有多无可替代。」
「你从一开始就是个赝品,就算他死了,你也永远赶不上。」
「你别以为自己很聪明,其实你的目的,你的野心,我全都知道,因为这张脸我懒得跟你计较而已。」
「但你今天做了一生中最蠢的事,所以,滚吧,咱们两个以后没有任何关系。」
她不念及半分旧情,毫不犹豫地放下狠话把林声赶走。
但向含谣不是一只小绵羊,她养出来的人也必然不只是一条听话的狗。
林声几步追上去,攥住对方的手腕:
「但是谣谣,这么多年,我真的喜欢过你。就算分开,咱们两个也体面一点,再抱最后一次行吗?」
向含谣蹙眉,犹豫片刻还是同意。
两具躯体拥在一起的那刻,一柄来自身后的利刃重重捅进向含谣的身子。
整整十刀,全部落在她的心脏处。
「不让我好过?那你也别想活!老子在你身边忍你这么多年,你一句没有关系就把我打发了?做梦!」
林声状似癫狂,却根本没有逃跑的意思,直到被警察带走依然没有反抗。
而向含谣伤得太重,还没推进手术室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。
幸好,母亲抢救回来了。
12
向含谣死后,律师根据曾经的养育关系把她所有遗产全部给了我爸妈。
可他们现在已经太累太乏,不想再有任何负担。
留下足够生活的钱后,他们将遗产全部无条件捐赠给了慈善机构。
只盼这些钱能救助更多的先天病儿童,少一些抛弃与伤残。
仿佛一切尘埃落定,我的身体也在阳光下逐渐飘散。
临消失前,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叫我,声音熟悉悦耳,但我一次头都没回。
这辈子已经结束,下辈子别再相识了。
再也不见吧。